文:洪瑩發(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

因為將幾篇論文與研究資料簡要濃縮為〈戰後大甲媽祖進香的路線與時間變化〉一文在網路發表,引起不少討論。尤其是不少人以淡新檔案中:〈大甲巡檢許其棻為已聖母聖誕將屆前往北港進香者較前加倍故不克前往查看稟請新竹縣知縣方祖蔭賜示如何申覆〉,認為大甲媽往北港進香是始自光緒即有的慣例。

其實,若撇開研究討論不談,就一位大甲人,並且是大甲媽與北港媽的信徒而言,如果能確認已經成為國家指定民俗的大甲媽進香是從清代開始,而非相對晚了數十年的日治時期,那絕對是相當開心愉快的一件事情,畢竟時代久遠會彰顯這起民俗的歷史性;但事實上,稍有良知研究者,都不敢如此定論。一來,並未有明確證據可以佐證,二來,許其棻稟文根本就不是在講大甲鎮瀾宮(或大甲媽)往南部進香,許多人根本就是曲解。

因為淡新檔案取得日漸便利,晚近幾年,大約每逢大甲媽準備往新港進香這段時間,或是有研討會討論到大甲媽進香年代時,總是會有人以許其棻的稟文來充作「證據」,藉此希望證明大甲媽是從清治時期開始進香。只是,名義上看起來是為了討論文獻史料,事實上,只是想要利用這筆文獻來反駁大甲媽進香始於日治時期、無法去湄洲才去北港的說法,這背後目的並非理性客觀的學術議論,而是預設並假想歷來所有研究者或所有耆老都在為大甲鎮瀾宮編造歷史,藉此對大甲媽進香活動以及所有研究大甲媽者,進行攻擊;如果是追求進步良善討論,當然都相當樂見其成,但這樣的多作猜想,把討論文獻當作意識形態對戰,那就就令人無法接受。

必須思考是,許其棻的稟文真的可以被當作證據嗎?淡新檔案這筆資料並非現在才出土,早在他還沒被數位典藏公開前,只有紙本史料的年代,我就看過這筆史料,但仔細判讀以後,確認這並不是在講述大甲媽進香的早期文獻。反而應該是北臺灣媽祖往北港進香歷史相當悠久的重要證據,尤其常有人認為北港朝天宮是被日本人炒作起來,這篇文獻能證明清治時期早就有絡繹不絕的進香潮。這篇稟文如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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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典藏─原始連結

首先,大甲巡檢司舊址傳說就在鎮瀾宮對面,這篇稟前因是巡檢許其棻被新竹縣知縣要求查看縣屬監獄、羈所的木床,有無遵照活板方式製作,以便隨時抽洗;但因為「聖母聖誕將屆,且近日天氣晴明,赴北港進香者較前加倍,往返不絕,晚間歇寓無不擁擠滿屋,誠恐有不肖匪徒假扮香客,乘機竊劫,不可不防,故晝夜加意巡守。」所以原本「即日束裝馳赴憲轅遵札查看」的規劃取消,特別向知縣方祖蔭賜示如何申覆。

誤讀文獻的人,喜歡說這是「從文中看出清光緒13年,大甲媽赴北港進香盛況,『晚間歇寓無不擁擠滿屋』,又『赴北港進香者較前加倍』可見光緒十三年之前既有大甲媽赴北港進香的慣例」,事實上,這是斷章取義,這篇稟根本沒有提到大甲媽祖要下北港進香。

回到歷史現場,這是光緒13年許其棻無法去縣屬監獄的解釋稟文,許其棻向知縣解釋是「赴北港進香者較前加倍,往返不絕」。不過判讀這篇稟文的關鍵,根本不是北港進香四個字,反而是後面一句:「晚間歇寓無不擁擠滿屋,誠恐有不肖匪徒假扮香客,乘機竊劫,不可不防,故晝夜加意巡守。」這代表許其棻當時人還在大甲巡檢司,他得要克盡巡檢職責,巡守大甲,所以無法接受臨時出差,離開大甲,才會寫這篇稟文向知縣申覆。

那麼是什麼樣的情況讓許其棻無法離開大甲巡檢司?原因很簡單,就是「赴北港進香者較前加倍,往返不絕,晚間歇寓無不擁擠滿屋,誠恐有不肖匪徒假扮香客,乘機竊劫」。這是指光緒13年的時候,赴北港進香的旅客來到大甲街人數變多,這些旅客「往返不絕」,去北港或從北港返程經過大甲的人都非常多,並且因為他們「歇寓」於大甲,負責巡守工作的許其棻怕這些往來絡繹不絕的進香客有不肖匪徒假扮,所以才留守大甲當地,無法應付知縣之要求。

這樣一篇文獻,根本與大甲媽祖去北港進香完全沒有關係,文獻裡面清楚地寫到「往返不絕」,如果是大甲媽祖要去北港進香,不應該是來來去去、「往返不絕」吧?更何況字裡行間都沒有提到大甲街上的居民要去北港進香,如果這篇稟說「歇寓」的地點是北港,那麼,負責巡檢工作的許其棻,已經沒有應知縣之命去新竹縣監獄,能不清楚說明狀況,就擅自離開大甲,跟去北港進香、並且在北港歇寓巡狩嗎?顯然,這篇稟講的地點就是在大甲,值得追問是,要出去進香的大甲人,還有需要「歇寓」才出門嗎?大甲人要去北港進香之前,要先客居旅館或別人家中嗎?還是大甲媽祖在光緒年間就有全臺民眾跑去參與了呢?顯然,這則文獻根本就不是在講大甲媽祖南下進香,無法證明清代就有大甲進香團,甚至說大甲媽往北港進香早在清代就成為慣例。

不過,這篇稟倒是可以證明北港進香在清代的盛大規模,以及長時間的進香期現象,由此篇文獻可以觀察到臺灣北部進香團經由大甲暫時休息,再前往北港進香的盛況。我們大可重新閱讀一遍:

引文:

聖母聖誕將屆,且近日天氣晴明,赴北港進香者較前加倍,往返不絕,晚間歇寓無不擁擠滿屋,誠恐有不肖匪徒假扮香客,乘機竊劫,不可不防,故晝夜加意巡守。

整體來看,就是指從北往南赴北港進香的人數大增,越接近媽祖生,人數越來越多,尤其天氣晴朗之後,往返人潮不絕,所以巡檢為治安考量,才不得不違命留守大甲。這麼一來,證實北港進香在光緒年間,就有一定規模,且北部居民往北港進香,大甲是當時的中繼站之一。

當然,目前我們沒有證據證明大甲鎮瀾宮清代沒有北港進香,同樣也沒有證據證明有,絕大多數有關兩地開始進香的口述歷史,都指向日治時期。在我的研究裡,當然得大量使用大甲的口述歷史,因為我研究的是「大甲媽祖」進香,或許有人會認為需要北港的資料與說法,這我當然都知道,只是在這則「資料」被公開討論以前,我們真的能挖掘出大甲媽祖在清代就去北港進香的明確紀錄嗎?這其實是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的,因為這種新發現太重要了!

而這個文獻也可以推敲出一件事,這麼多人往北港進香,一定影響大甲鎮瀾宮往北港進香的決定,甚至影響鄰近地區往北港進香,只是怎樣形成這個過程?目前所有研究都斷線在日治初期,至少不管主客觀的證據,鎮瀾宮的北港進香研究,就只能暫停於此。起始時間點是否往前移,都改變不了大甲往北港進香的發展歷史,或是藉此改變大甲鎮瀾宮與北港進香有關的歷史過程,拿著誤讀的說法,擴大解釋,這才是讓人最無法接受的。

地方情感是研究的重要原動力,但我不至於變成理盲,各家說法的引用與論述,本來就是應該要自我負責,我也不是沒有錯過,只是學術研究就是常常在這樣的互動中,往前走去;在新史料的挖掘中,重新建立觀點,而不是依靠情感閱讀就能解釋文獻,用立場去認識文獻。

後話:

陳子卿,櫟社,北港進香詞

朝天宮去路漫漫,百里寧辭跋涉艱。廢事荒工為底事,心香一瓣祝平安。

必須說明,我是大甲人,我們家族也長期參與轎班,我的原始資料都可以公開查閱,我們家族從大甲媽往北港進香時代就開始參與,我在媽媽的肚子裡,就完成人生第一次的大甲媽祖北港進香。到南部去,去北港拜拜甚至是我們家族的習慣,我想,這也是許多大甲人養成的慣習。所以,有些過度的猜想言詞,傷害的可能不只是一位大甲人,有時更甚是一位北港媽祖的信徒、媽祖的信徒。

最近這一陣子,已經為許多民俗的事焦頭爛額,當然不想多花時間回應這個,只是朋友來說,良性討論或許是一件好事。別人都打進我們的信仰裡,真的需要更團結的民間信仰者。要人將心比心,如果大家要別人體會自己的心,我希望也要先開放自己的,去聽別人的聲音。

三十年了,在進香前發生這種討論,讓人不禁想起三十年前的事。上星期日鎮瀾宮的顏董事長特別到大肚山上迎接北港媽祖,去年北港朝天宮的蔡董事長也才來大甲鎮瀾宮拜訪。三十年前讓兩地分開的是管理者,現在讓兩地聚不起來的會是誰?

【編按】:有關大甲媽進香人數,常有人引臺灣日日新報報導,認為日本時代即有大量的進香團體與人潮,這其實是對民俗史的誤解。大甲媽祖進香人數一直到戰後都還是非常稀少,不過必須注意在於,漢人民俗觀裡經常重視末端儀式,所謂末端儀式,即是重視儀式最後的階段;漢人民間信仰觀認為,儀式最末是越盛大越圓滿越好,這是漢人末端儀式的圓滿觀。因此通常進香刈火後,都要有遶境或作戲等等,來使儀式圓滿。大甲媽祖進香往南下時人數稀少,回程才會有比較多人或團體參加,這是相當可以理解的事情,而南下進香人數與回鑾遶境人數是不同的概念,並不能混為一談。其他廟宇也有類似案例,比如東保十八庄迎媽祖,末端儀式由旱溪樂成宮請彰化媽祖回彰化,儀式特別盛大,結果被誤以為是「旱溪媽祖遶境十八庄」,其實旱溪樂成宮只是十八庄中,負責末端儀式的那間宮廟,而不能掌握十八庄。(文/溫宗翰)